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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天岚 (ID:梦天岚)

精华作品全录

2013-08-16 14:33:58

本帖最后由 初审 于 2013-8-16 16:13 编辑

神秘园(长诗)


    在一个没有秩序和先知的世界里,诱导我的只有来自生命个体对神秘的荒唐认知,它们一律蒙着黑色的面纱,以飘忽不定的行踪和虚拟的可怕后果,迫使我就范。我尽量用貌似真实可信的文字,记录下我将要摧毁和创造的一切,那是属于我心灵的神秘园。

序诗

神秘园的站立应该从一粒鸟粪开始
从一把稻草腐烂的根部
让那些排着队列的球状体和链状体
带来不可抑止的膨胀
让它们渴饮的声音
和那些吹着泡泡的沼气
爬出黑色的泥层
让牛虻聚集的伤口
带着恶臭、太阳炙烤的焦味和
无法分解的污渍
像风一样
参与到马齿苋和长足水草的小路上来
让它们遭遇带刺的滚木和多余的石头
遭遇重压下的喘息和厄运

哪怕是用一个世纪或者更长
从那些洼地到一个坡地
再从一个坡地到另一个坡地
用被雨水浸泡的时间的、动物的、人的骸骨
堆砌起来
让它们彻夜无眠而又羞于争吵
让它们保持一贯的安静
在每一个青如铁块的夜晚
保持必要的碾痛

哪怕尘土一层层将这一切覆盖、掩埋
也要让新的巢穴暗地里张开
它们深红色的小嘴
甚至蚁群的胆子可以大一些,再大一些
搬动那些方的、圆的、扁的、短的、长的
连同母象的哀鸣
让那些不名归属的鲜花重返热闹和孤独
让杂草丛生
让橡木和青果加深落日的长叹

属于鸟群的意愿已非常明了
它们终年在水池边顾影自怜
直到羽毛一根根掉落、老去
与猪猡不同
猪猡害怕魔鬼
它们认为那是比黑更黑的夜的影子
带着看不见的吸盘和类似于搅拌机的肠胃
它们经常在白天走神
眼里噙着泪水耽于幻想  突然掉头就跑
而此时的春天
已经让毛茸茸的竹笋一棵接一棵
从地底下冒出来
美人蕉的叶子也因此变得更加肥大

我终于看到檐顶
看到置于日光下的犀角、兽皮和
干的血迹
它们来自决斗场
屠宰场  或者
一场游戏结束后所获得的战利品

属于这里的一切生灵
其实都依附在我的身上
如同毛发和指甲
如同心跳  如同
灵魂的焰火
因我而生  又因我而灭

一片薄雾拉开
十公顷就够了,我的神秘园


第一卷:五趾兽

       2岁那年,我已经拥有惊人的爬行速度。每次在面对那些近在咫尺的猫狗时,我本能地渴望和它们交流,并被它们不断变化的表情所深深吸引,它们发怒的样子刺激着我,呲牙以对,让我胆怯,又让我振奋不已。如果我可以拒绝直立行走,如果这不是人的必须和虚荣,我愿意成为一只野兽,成为穴居者和用四肢奔走于旷野的掠食者。


1、我所保留的……

在神秘园  我背叛自己的父母
他们无意中创造我之后  
赐给我性别、形体和名字
最初是两个名字
一个由母亲取
通俗、随意
另一个曾被母亲忘记
后来被父亲记起
再后来的一个是我自己取的
现在我要作出修改

为此我保留双手
让它们匍伏下来
让指甲长成锋利的铁钩
保留双足
让它们变短、变得更加粗壮有力
像弹簧  便于腾跃和奔跑
保留皮肤
让它们变得厚实、粗糙、坚韧
毛发遍布  又浓又密
保留牙齿
让其中的四颗
在一夜之间长长、长尖
保留心脏
让它的起博通过地平线
像擂响的大鼓传得更远
保留生殖器
让它裸露  接受风吹日晒雨淋的洗礼
保留头脑
它完全不是我所想象的
它变得简单、好奇、盲目、警惕,容易冲动
我保留一切
包括无处申诉的意志和权力
在生日那天
我还让自己意外地长出一根尾巴
它甩动起来犹如钢鞭

我已经心满意足
把自己命名为
——五趾兽

2、五趾兽的白天并不乐观

我是如此可疑,而且丑陋
从一只鸽子古怪的咕咕声中
和一头目不斜视的公牛身上
我将度过一个并不乐观的白天
曾经在一页纸上用炭笔写下:
“狮子、老虎、豺狼、猩猩……”
现在被我用草汁和露水擦去
我羞于见到它们  羞于听到
它们的名字

我是五趾兽
从混沌中来  要向混沌中去
我拥有自己的洞穴
它潮湿、阴暗、微热
我乐于趴在里面  一动不动
先让狮子去斗老虎  
然后让成群结队的豺狼去撕咬猩猩
我说“停”  它们就停下来
用满怀疑惑的眼光看我
我说“开始”
它们就开始
它们的伤口像绽开的大朵玫瑰
将我的洞穴照亮
尤其是到了晚上
属于神秘园的喧闹会暂时终止
我总是最后的获胜者

是的  我对自己还没有足够的信心
虽然我有獠牙
有比獠牙更厉害的
忌恨和恼怒
但我无法让所有的鸽子噤声  无法
让所有的公牛腾出原本属于它们的草坪

在神秘湖
我终于看到自己的尊容
它的可疑和丑陋
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诅咒
与我踢落的那块石头一起
在深蓝色的湖水中缓缓下沉
头顶的天空
也跟着矮下来

3、站在十公顷的土地上眺望远方

大片的青草已刚刚被雨水清洗过
挣扎着试图打开的嫩芽和新生的太阳光
晃痛着狼群的眼睛
它们停止追逐  各自埋下头
以罕见的温柔想自己的心事
离狼群不远的地方
一只豹子正娴熟地爬上树干
它的表情上写着:
“休息时间,请勿打扰!”

我叉开四肢(这样可能稳当些
但有点吃力)
站在十公顷的土地上
站在斜坡那片栎树林的阴影里眺望
眺望白色烟雾如大河般迂回、倾泻、流转  
几只史前模样的大鸟在林壑间起落、鸣叫  
一切是那样虚无和飘渺
就连神秘园也不例外
它一直浮在这里  像一个悬念
在它的周围  是听不到回响的渊谷

就连我的眺望也变得极不牢靠
它是奢侈的  甚至是可笑的
狮子眺望远处的丛林
是因为腹中难耐的饥饿
而我的眺望  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其实从一开始
我就能分辨风中的气味  它
究竟来自于谁正在腐烂的尸体
即使是在漆黑的夜晚
我也能看清一条陷入困境的枯叶虫
它的爬动里
有着怎样艰难的意图
从早到晚
我制造着恐惧  又随时面对恐惧
我不停地奔跑
是为了攻击或者逃亡
即使是在停下来的时候
奔跑仍在我的体内继续

因为这样  我的眺望里
才会随时乍现利齿的寒光

4、日落之后

神秘园渐渐地黯淡下来
成群的血蛙爬出岩缝
它们通透如红色的玉石
现在,它们鼓胀着腮部和肚皮
散布在溪水两边的草丛
从它们忘情的合唱里
我听到腹蛇游走的声音
那声音细碎得如同硫酸泼洒在皮肤上
带来不可抑止的刺痛

一种声音总是在逐渐地被另一种声音
所吞噬、所消解
黑夜在吞噬白天  白天在消解黑夜
属于黑夜的声音细致、隐秘
属于白天的声音迅疾、凶猛
但我听不到属于自己的声音
此刻,它似乎不在神秘园里
路途过于遥远
它还来不及抵达
或许更大的声音在千里之外已将它吞噬

这样的错觉总是发生在日落之后
总是让我陷入深深的的怀念
和诸多不能连贯的记忆
我为之哀号为之怒吼过的
终将弃我而去
包括我目睹过的一切
要么抛弃这个世界  要么
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要么  像一个荒唐的谎言
用来喂养和欺骗自己

离我最近的
是今天下午一只成年羚羊的死
像一次关乎生命的练习或彩排
(经验告诉我们
一把道具枪里也有可能射出真的子弹)
我屏住呼吸躲在丛林里
亲眼目睹的场景就像一个不断重放的慢镜头
直到一头母狮舔净草地上那一滩残留的血迹
因此  它的死是轻率的,甚至是愚蠢的
不值得为之悲伤
但悲哀是可以的
即使不为一只羚羊
也可以为我自己

5、一百次、一千次我从墙上弹了回来

如果可以  我想回到中世纪
回到结群而食的血腥时代
一切都来不及犹豫
一切属于时间的形体犹如潮水  泥沙俱下
一泻千里

或者回到未来
回到一个连时间也来不及清算的世界
它是那样近  仿佛近在咫尺
不  它离我很远  远得超出所有的想象
无须去担心它的好和坏、对和错
那里只有死和活

而我所处的地方是如此暖昧
它叫“现在”  它一层层把自己隔开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墙:
它们有时是堆砌起来的石块和粘土
有时透明得像空气
有着不被看见的弧线
微微地颤动  发出“嘭嘭嘭嘭”的声响

一百次、一千次我从墙上弹回来
当我泄气地看到一只鸟飞过头顶
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
我盯着它  它那双即将折断的翅膀
用力地拍打几下
紧接着它的尖叫让我的兴奋达到顶点
但它并没有像我所想象的那样

是的  坠落像一只熟透的苹果
但它并没有坠落  它已飞走
连同它的叫声  像一砣小小的墨迹被云层稀释
我毫无意外地留下来   “呼哧呼哧”地喘气
我的心脏  像一个打满绷带的球体
而身体是另一堵墙

6、寻找同类

日月变迁  我并不快乐
我的呼吸里有不被重视的空气和水
逗留得实在是太久
曾经潜伏在体内的疯癫
开始从毛孔里透露出来
是的  在对同类的呼唤中
那该死的尾音部分总在耳朵边颤动
就像一阵微风吹在一张破旧的蛛网上

我知道神秘园里隐藏着更大更深的洞穴
但不知道哪里才是它的入口   它又
通向哪里
它的尽头是否连着一个国度
那或许是“五趾兽”的地狱
但我更相信那是天堂  “五趾兽”的天堂
如同我相信神秘园隆起的墓地里
埋葬的不是白骨
而是等待着被召唤的灵魂

我知道  我已不能走得太远
但该走的地方都走了  仍然陌生
包括那些出没的身影  如此雷同
以至我分辨不清
谁是谁的父亲  谁又是谁的儿子

在神秘园的廊柱上
看到那些简洁、凹凸、微缩的线条和图案
我突然想到自己
原来那就是我  或者是我的同类
它们先我到达  刻下自己的模样
又先我消失
但我肯定那就是我
当我这样肯定的时候
我的眼里没有泪水

7、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散步

黄昏。时间在这里出现了裂纹
我爬行在裂纹的边上

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散步让我兴味盎然
如果碰到一只耗子我想我会主动问它一些事情
譬如说神秘园的阁楼里有几页书不见了
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要是碰到一只老虎
我会老远地跟它打招呼  
郑重其事地向它解释
我的这副模样是天生的
对谁都没有恶意
即使碰巧有一只山鸡从身旁的灌木丛中惊飞
我也来得及向它问一句好
并对自己刚才的鲁莽表示应有的歉意

我想象着它们的表情:疑惑?不屑?惊惶?  
这样的表情  更适合于坚守过冬的粮仓
我想象着这个秋天与这之后的心情到底有什么不同
正是万物开始萧条的时候
我的一颗龋齿因此有点松动  肺也不大好
容易气喘  眼角里经常布满眼屎
身上的寄生虫好像也比以前多了
肠胃里有  毛发里也有
我成了它们的乐园
为此我忍住隐痛和咀嚼的欲望
也不打算公布自己的年龄
和一些与生理相关的秘密

在神秘园忽明忽暗的丛林里
属于我的日子已经不多
我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
让自己的身体  由内而外
焕散出暗红色的油光

8、“渴望过的,并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别的”

“渴望过的,并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别的”
这是我在一个噩梦中得到的启示
这启示来自人类
我没有分辩  因为它同样适合于我

跟往常不同
我好像不再刻意地去渴望什么
现在拥有的也将是多余的
譬如呼吸、心跳和耽于幻想的一切
我甚至不再为一只野兔的死暗自神伤
它试图穿越一片长势正旺的葵花地
但它意外地停了下来
隔老远我就看到那一脸的惊奇
它尝试着竖立起来
尽最大可能拉长自己的身体
它甚至不停地蹦着、跳着
还是够不着葵花的花盘
从它溜圆的眼睛里我看到一种渴望
那渴望里有数不清的小钉子
它为之筋疲力竭
当我出现在它的面前
它一下子瘫倒在地

我获得了什么  关于一只野兔
我又知道多少
它皮毛柔软?肉质鲜美?
它已不属于它自己
又怎么能属于我呢

与我曾经面对的猫狗不同
它们自我保护的意识总是远远超过自己的体能
惧怕  但决不退让
这样的惧怕其实是一种更为可怕的力量
因而它们的渴望里没有钉子
即使有  也会首先将自己的身体钉满
自那以后  我很少见到它们
它们是我2岁时的故交和旧友
见了又能怎样呢
因为渴望  我已经失去它们
还将失去更多

直到我  整个地失去

9、神秘法则Ⅰ

据说神秘法则在神秘园地下殿堂的石壁上
没有线条  也看不到凿痕
它的本身更像是一种被调控的光源
随时显现  随时消隐
据说从石壁上掉落下来的水滴会停在空中
有的成为坚硬的石子
有的掉下来成为散乱的齑粉
据说只有脱离肉体的灵魂才能找到殿堂的大门
据说在前往的通道上还有许多盏灯、许多扇门
据说把守这些门的正是那些曾经闯入的灵魂
据说这些灵魂各自代表着遍体鳞伤的权力、意志、道德、真理……
    据说神秘法则只是一些古怪的符号
据说这些符号没有谁能够破译
据说神秘法则被破译的那一天神秘园将不复存在

这所有据说的神秘让我深信不疑  
五趾是我的符号  每踏出一步
大地上就会呈现五个深深的趾印
它们断断续续  弯弯扭扭
看似散乱  却连在一起  
它们告诉世界
我的体形、体重、行走的姿势和速度
我经常沿着同一条路寻找自己的趾印
经常不自觉地让它们重叠起来
旧的变成新的,再让新的变成旧的

据说神秘法则并不在神秘园地下殿堂的石壁上
据说它像谣言一样散布在空气中
有时紧紧地跟在我们身后
要是遇到雨
据说它就会像种籽一样落下来
生根  发芽  
但从不开花  也不结果  
这样的据说同样让我深信不疑
花是果的因  但它不要因果
就像活是死的因  死是活的果

它只是存在  无时无刻
让我懂得并惩罚自己

10、死去的我和活着的我

我死了  但我还活着
在神秘园一间敞开的石屋里
我把自己囚禁  直到之前所有的敞开
都在身体里关闭
我亲眼看着自己
看着自己笨重的躯体倒下去
四足朝天  五趾是最后的烙印和验证

这一次,我没有再回到从前的洞穴
它裸露  透风
我必须用一抔新土将自己的尸骨掩埋
不少于3米深  再用力踩紧
一夜之间
我的坟堆上长满茅根和蒲草

我死了  
我还活着
活着的我是为了让死去的我安下心来
成为被卸下的盔甲
成为在怀念中反思的沙石和黄金
死去的我是为了让活着的我
成为丝  成为发散的光线

一种被抽空的轻盈必将与众多的烟云一起
飘散在神秘园的上空
飘散在这个没有悲悯的世界

第二卷:夜之魔

       曾经无数次地告诫过自己,那些潜伏在体内的巨噬细胞正在疯狂地裂变,它们攻城掠地,无所不能。这一结果不仅会导致外在形象的异化,也必将导致各种功能和手段的异化,是和非不分彼此,正义和邪恶成为挛生的兄弟。我是夜之魔,暴戾凶残,不留余地。所有的忏悔在我看来都是愚蠢的、可笑的。死,是生的惟一出口。


1、对话

问:“你是谁?来自哪里?”
答:“我是夜之魔
来自神秘园上空的烟云
来自五趾兽的丛林、沼泽地
或者每一片榛树的叶子
连我自己也不能完全确定”

问:“是谁让你到这里来的?来干什么?”
答:“是我自己要到这里来的
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问:“你感到过惧怕吗?”
答:“我不知道你说的惧怕是指什么?
我为什么要感到惧怕?”

问:“那你知不知道仇恨?”
答:“仇恨是属于人类的事情
跟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

问:“你觉得自己像五趾兽一样丑陋吗?”
答:“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有时我的外形像五趾兽
有时我是一阵风沙
有时我是多种不同的声音
它们掺杂在一起成为另一种声音
有时我还是多种不同的颜色
它们调和起来成为另一种颜色
我有时大有时小有时圆有时扁有时有有时无
属于我的花招总是层出不穷”

问:“你有快乐吗?”
答:“有,当我的欲望得到满足的时候”

问:“那你的欲望是什么?”
答:“我的欲望就是破坏
它如此强烈  来自我本能的冲动
一切与秩序有关的东西
似乎都不合我的心意”

神秘园里晃荡着
我含混不清的粗嗓门

2、来自暗夜的恩赐和洗礼

真相大白的暗夜在一口大锅里
经受文火的数落
我在锅底醒来
我的快乐跟我的痛苦一样
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灼烫
它胀满了我  让我泄漏
泄漏成放射性元素、预言、另一种光

那些门  它们薄如蝉翼
如同不攻自破的谎言
我轻易地穿透它们
当这个世界所有的黑变得异常坚硬
我执意寻找  更多的光
我一直以为它们像一个迷藏
只不过是躲在每一扇门的后面

我太急于看清自己的某个瞬间
急于看清由某个瞬间促成的
那些面目狰狞的未来
我预感到属于我的世纪正在到来
我是夜之魔
是一只闯入极地的黑色大鸟
我的出现  加深了这里的神秘
加深了那些树的叶子  
它们的绿色里正在流出浓黑的毒汁
就连小路上的泥泞也变得更加肥厚
还有响动在神秘园阁楼上的风铃
它们由远及近  发出时断时续的悲鸣

我区别于这里所有的怨魂
我区别于所看到的一切
但我从没想过要占有它们
也从没想过宽恕
当人类开始呼叫“夜之魔”
开始奔跑着寻找

我是另一条捷径

3、哦,尘埃遍地,尘埃遍地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谈论我
他们经常围在一起  
借助松脂灯、火把、无休无止的吵闹和
不断被喝斥的哭嚎
他们发青的嘴唇和四肢一起  总是颤个不停
这和一群懵懂的羔羊没有区别
还有那些三三两两的树木花草
在我看来,他们或它们都是尘埃
与神秘园上空的血雾一样  终会飘散
然后落下来  密密麻麻
与更多的尘埃一起
掩盖属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已经习惯于听到那些尖利的叫喊声
如一把把刀子  在行进的中途突然被折断
习惯于看到从喉头汩汩冒出的热血
慢慢变冷  凝固
看着那些头颅一颗颗被抛向空中时
天上的云层会流露出怎样惊愕的表情

是的,我无法控制自己
那些槐树、栗树、樟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疯狂
它们的根须会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
成为绊索、铁钩、利剑、长鞭
那些石头  不管大的小的
随时都会飞起来  像一场豪雨或者一群会拐弯的马蜂
包括那些残余的火星
它们抱成一团  成为滚动的火轮、火球
成为带来巨响的爆炸物
至于那些人
成千上万的虫子占领了他们的内脏
从他们的眼睛、耳朵、鼻孔、嘴巴
甚至肮脏的肛门里爬进爬出……
是的,我无法控制自己
但我又控制着这里的一切

哦,尘埃遍地,尘埃遍地

4、幸存者
   
我见过那些幸存者
他们分散在路口、坡地、自家门口
目光发直  面无表情  
似乎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没有关联
他们中有的继续着手头的劳作
沉默在他们脸上
呈现出难看的铁灰色
没有意义  这剩下的时光总得打发
他们似乎做好了随时去死的准备

今天我又见到他们
跟以前一样  他们行动机械
犹如牵线木偶
锄地  播种  施肥  浇水   
彼此碰上像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们尚且年幼的子女也不哭闹
顺从地接过或多或少的食物和水
慢慢地咀嚼、吞咽
慢慢地用衣袖擦去
流出来的鼻涕和口水
他们像大人一样
不再作徒劳无用的猜测和幻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些神秘园中的幸存者  
没有笑容、议论、奔跑、恐惧
甚至没有我想看到的绝望
他们撒下的种籽终会发芽
出于一种习惯
或者  出于一种对未来的诅咒
让它们暗暗地生长

只有疯子才会这样
只有疯子才会这样

5、了不起的制幻术

一切因我而起
譬如这个提前到来的冬天
巨型的冰块里  再轻巧的灵魂也会变得僵硬
它们就像睡眠中的小蛇
合不拢麦芽一样嫩黄的小嘴
同样,春天也是可以预支的
可以派送大量的鲜花、蜂浆和毒汁
可以四处张贴招领启事

我每喊叫一个名字
都会得到回应
即使这个名字在奔跑的途中
即使它们已经死去甚至腐烂
我的喊叫里有次第亮起的灯火
它们在暗夜的深处  在我粗砺的肠胃里
举行自己的狂欢节

所有的死者  排着队
陆续加入到生者的行列
曾经的死让一个年轻人感慨:
“跟一场白日梦没有什么区别,在这个世界上,
再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去害怕和担心”
另一个生者不以为然:
“年轻人,死一次没什么大不了,
怕的是像我这样活着,糟老头一个,还得继续活,
呸,还是喝酒喝酒……干!”
旁边一个女人牵着她失踪了十年之后才找到的狗
挤到醉汉的跟前说:
“少喝点,少喝点
天气预报说气温正在上升,那些冻僵的灵魂
随时都会跑出来”
年轻人听了毫不在乎:
“怕什么怕,就算是魔鬼来了我也不怕”
醉汉无奈地看了年轻人一眼:
“假的,死不了,死了好几次都死不了”

我从一堆烂泥里喊来一群狮子
让它们大摇大摆地参与进来
一个小男孩蹲坐在门外的阶台上
他强打起精神向路人兜售:
“了不起的制幻术
了不起的制幻术……”

6、像风一样自然生成,自由来去

曾经停留于神秘园内的某一处旧址
那里碑石凌乱  杂草丛生  
数不清的红蚂蚁爬行在暴露的白骨上
它们的忙碌让周围的土质变得蓬松
我理解它们心中那个“永恒的世界”
属于它们的城镇或许其坚固的程度
还远不如眼前的一个土堆
但从不倒塌
我进而理解那些悬于一线的生和死  
它们只是被暂时隔离、滞留
像面对品种繁多的流感患者
死的念头总是不知不觉活在体内
一秒钟甚至更短  那是一堵无形的墙
可以逾越  或者不屑于逾越

还有什么可以像风一样自然生成,自由来去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暗—夜—之—魔
向下、向下、平行、上升
是不是还有比这更为准确的发音
譬如白天  这样的发音意味着掠夺和侵占
意味着战火、血腥、不负责任的践踏和遗弃

而我羞于委身一块石头或者更多的石头
我要像风一样流畅  像风一样
穿过集合在神秘园上空的意志
或者  吹散它们
让它们也像我一样
一次次沉入到暗夜的渊底
又一次次上升
上升到没有边际的虚空
不留下任何痕迹

7、或许,这些不仅仅是传说
   
有人说我像一只黑色的蝙蝠
经常出没于神秘塔的尖顶
与塔内的钟声一起  在上空盘旋
以至那些仰望中的头颅有了明确的方向感
点头或者摇头
它们习惯于相信和怀疑
相信厄运会卷土重来
也怀疑活着的真实性是否被打折
是否还会继续着像现在这样
悄悄地揭开窗帘一角
让睁大的瞳孔和一张张模糊的脸
隐现在玻璃的后面

有人说在空气中能辨别出我的气味
有点甜腻  有点像过期的汽水
他们翕张着鼻孔  闻着  嗅着
以便随时捕捉到空气的颤动
他们说我的气味里还有着看不见的花纹
狮的、豹的、五趾兽的……说法不一

有人说我已经死了
(这是他们所衷心希望的)
在一个满月的夜晚
神秘之神用手中的战斧将我剁成肉泥
丢进深不见底的神秘谷
有人又坚信我还活着
跟他们一样
活在他们的呼吸里

或许  这些不仅仅是传说
错觉对于他们来说
可能比真实更加真实

8、被驱散的身体
   
我看到那些口里念念有词的人
他们手执桃木、铁剑和黄纸
醮公鸡的血画符
他们念到了各路神明的名字
“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
画了符的黄纸倾刻间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我体内的狂欢节仍在继续
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
让我忽略自己的存在
而它挣脱身上的铁链
撞开囚室的石门
经过多年  我用血腥和谎言喂养它
它已长大  像我一样
它是另一个我  我的切肤之痛
它似乎渐渐厌倦所有的旧把戏
公开声称自己才是真正的夜之魔

这一天注定要载入神秘园的历史
夜之魔和夜之魔
决斗于神秘塔的塔顶
一切是如此安静
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只有清晨的太阳看到一路鲜红的血迹
从云层里涌流出来
然后慢慢地消遁
旁边那些青灰色的烟雾
被越来越明朗的光  一点点驱散

我看到那些口里念念有词的人
他们一个个欣喜若狂
为此我想留下一只睁开的眼睛
但我的瞳孔在无限地放大
我无法将看到的光聚拢
就像我无法控制住
自己的身体

9、神秘法则Ⅱ

罪与罚  诸神也把握不准
时过境迁  他们苦于找不到证供
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
隐身在神秘法庭的幽光里

我见过那本老掉牙的法典
平时就放在一个黑色的铁皮匣子里
一块正在朽坏的砖头
被他们打开  那样小心
像打开灰尘中的灰尘
但我的罪  已不在里面

我偷偷翻到其中一页
不知是谁  在上面事先用红笔圈下“时辰”
时和辰  是关于迟和早的预言
我撕下它  它是属于我的神秘法则
没有什么可以隐瞒
也没有什么可以公开

“时辰已到”
终于,他们当中的一个说出
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他们并不知道
这一刻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若干年后的某一个夜晚
我还会重新复活
带着洗不清的罪孽和不可告人的噩梦
当然  我需要恰当的时辰
和重新活着的勇气

10、碎片,由碎片所引发的……

碎片散落在神秘园的石阶上
一目了然
它们区别于各种不规则的鳞片、指甲
区别于泥土、石块、金属、玻璃、钙质
区别于清扫、角斗、爆破和一次猝不及防的碰撞
有的散落在苹果树下、灌木丛中、沼泽地里
一场短暂的碎片的雨  闪着光
被人看见  被人追逐

他们找来各种型号的强力胶
找来每一片能够找到的碎片
辨认每一条合乎想象的裂缝
反复比较、揣摩、拼凑、粘贴

他们相信凭借这些碎片可以将我还原
他们指着那些粘好的部分
兴奋地比划、讲解
这是头颅,那是四肢,剩下的
一定是躯干部分
他们还将青草粘在头上、眉骨上
他们相信他们从没亲眼见过的夜之魔
正是现在这个样子:
宽宽的额头、高挺的鼻子、两只深陷的
眼窝、大嘴、粗壮的四肢……
出于告诫和警示
他们把它安放在神秘园的广场上

越来越多的人前来参观
夜之魔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
越来越像某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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