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渡海，本名查耿，当代诗人、诗评家，生于六十年代，八十年代开始诗歌写作，新世纪兼及诗歌评论，在国内外发表作品四十余万字，入选数十个选本。著有诗论集《万籁诗话》、诗集《再见，诗歌史》。曾特约编辑国际合作诗刊《诗东西》2013年度论坛年选。现居安徽望江及重庆两地。

一苇渡海自选诗十首


巨蟒清凉

一根枝条受不住我，只好弯曲
把我递给下面的树杈
嗜睡让我想找个粗大稳固的杈子
三通的那种
我的脚踩在三通中的一通，小腰般粗
有些柔软
但这棵杈正往下滑(居然不是调头缠住我)
我在睡意中明白过来，哦，森林之王
一个与潮湿、饥饿相关的物种
我听见一个老妇人(或许是我的母亲)
说丢了四只鸡，循着哗哗的流水
她抓了一条蟒
接着我看见两只鸡骨和膜一样的残皮
还有两只鸡缺翅少腿，血肉模糊地蹭动
这大概是另一条蟒，在新鲜的物证面前
无路可退
蟒的剖腹伴随我阴虚的焦虑
我闻见蟒肉香和一个潜在的法律条文
最终我只能推测，山民成天呆在暗处
朴素的动机是可以被谅解的
我用力喘着气，蟒血将转暗
整座森林很像冠心病的冠

2021.4.12


树的星宿

你看那些树，
张开了枝丫，像第一次。

地上的小兽，
在走动，在登高，在取暖。

与我们的纪年，失去联系，
这是对的。也不要看出光年的人性。

一树的星宿。一树的星宿
是飞不来的星宿。

也不倒映。有点像原型底稿。
我是说，你不要看出树走神的纹路。

2010年4月


体内的声音

穷人家多栽树？
那个男子一看
就知道丧偶？
那是多么稠密的林子！
秋天像在皂荚上搓了千百遍的
白布褂。

那个穿白布褂的精干男子
亮得就像一把木斧？
他是个爱植秀木
到以秀木为偶的
鳏夫。
鸟雀跳跃像远处无能的孩子。

我也是孩子，紧盯着
他手里锃亮的木斧，他
急速挥动的亮弧，亮弧中
飞溅的白浆木屑。
他一直没带给我生存启示。
他是一只漂亮的带白浆的木屑，

切着我或薄或厚的睡眠飞。
他就是
我植满秀木的体内
“咔咔咔咔”的木斧声。

2016年6


乌西诺的初神

如果一棵树救了你
它就是神

如果一刀砍向地面，冒出
血红色水柱，你饮了提神
水柱就是神

这瞬息，这片断
如闪电击中云的鼓，不带人格

方生即灭，令人惊诧
那时语言还不是土地，还
没有同情的素质

2018.11.5


过竹林

竹林里鸟儿们欢叫，像是知道光景底细。
它们不打算休息就会飞走。不一定广阔但足够兴奋的阅历
就是这么回事儿。
年轻时我站在高楼上想，终点是虚无吗？阅人无数将促使人趋向沉默？
这世间，尚可静下来片刻，
止于风动。有闲止于墨。
看得见竹青上湘妃的泪斑可曾见竹下贤
进化成竹子？
板桥的竹生于霜，倘若他暗叫“奈何奈何”
就生于窝囊；古典情结
让我一度爱李安，竹海真美呀，悠悠舞太极，顺竿子往下摸，孕育这美的写真集是杀机。
遵循美是软的，把翡翠做成果冻，耶！遵循美是脆的，让笛音往时间深处吹，让剑影浮出竹涛。
我其实 不爱竹子，它是我身体里的过客。
我曾把灵魂比作竹膜，那么白，那么薄，且褶皱。像德里达说的膜。
竹膜配笛孔，管乐出深山，死竹子还魂。
竹叶修长，鸟语短促，光阴是物质的；分解
记忆的容库，微末止于光阴。
我写下这些，止于婆娑于地的竹影。
竹影是物质的，它多像一份简稿，写在时间反面。
用鸟鸣还不够，用世间的“复活”拨动它。

2018.11.16


对流层

今夜，黑暗夜空的对流层
离我很近

什么在稀薄，包裹我
光头的光包裹理发师

我想起对流层应该有禽业会所
的气味，它源自

一个极简的尝试 :
我点燃剥下的一片趾甲

2019.6


诳语

残灯灭惊风起，架子鼓边
深夜站着说书人

他提溜着嗜睡人的耳朵
灌输草莽人当上皇帝

从蓬莱仙山说到西域大漠
从琼浆说到一个驿站的素食

他的不夜眼，血丝缠着人间道道
星垂平野，石磨边驴蒙着眼

那时我们已不去东山登高
我们惦记深冬最肥的荠菜窝

在水洼，柳树早春最寂寥的弦音
颤动着: 皇帝和黄鹂是一回事儿

2019.11


木乃伊野话

把她扶起来
让她身子发暖，唇红齿白

爱蝴蝶标本的在墓中回忆此何人
她起居自如意味着
棺椁没入了江山的齑粉
重门绝响，她已不是她

不是循着骆驼找到的泉眼
不是吹尽黄沙的锦囊典故
羊皮纸上王公爱地道，左弯右拐
被流沙吞进的绳子记得深爱就是深埋

胭脂水泛上豆腐花
如今她的胎记是寻常巷陌
看见俊朗的屠夫前世般寻着肉过来
皮成壳，瘦马成西风，他也能嘬出皮下脂

2020.5.27～30


我看着我的肚皮

我看着我的肚皮
它装作很有故事

那不过是日渐昏沉的安排
眼睑上挂着
被思虑绞杀的灰发
低下来

我看着我的肚皮
褶皱间掠过
从卖葫芦隐士到操盘宰相
一阵心悸的得意

肥肠也泛舟
谷神的精气里还剩些什么腌臜
我看着我的肚皮， 它被乡关般
到头的女人抚摸过

药酒正是最后的王储，哀歌
唤醒地窖白薯为毒素发芽
我看着我日益隆起的肚皮
它不能怀孕

2019.9.29


两个土丘

我用摸肚皮的方式
来触及遥远的事物，譬如
被迷雾释放的奥古斯丁，秋天
不可思议的云上之蓝
如果有恩典，就不会有不相见的
缺憾——那儿，浑沌的蓝调
是心的手，自洗记忆到遗忘
全身无一漏洞时，我
盯着两个土丘看
一个终于没冒出一缕烟
一个长出一棵通绿之树

2019.10.21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