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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九长诗:浮云之歌(首发)

今日好诗

2021-04-23 11:59:23


王寅:这注定是一首较少被人阅读和理解的诗,因为它无法写完,不是形式,而是内在的情绪及精神的深度与广度。每一处意象都指向无法言传的过去和内心的疼痛。诗人试图在无尽的喟叹与吟咏中,用尽可能少的词汇和去除伤感的平易句式完成救赎,而这样的努力只是再一次触及喉头那根拨不掉的刺。


梁晓明:《浮云之歌》把个人的命运与整个时代以及我们面对的各种文化境遇给杂糅在了一个似乎叙事的场面中,写作这样的诗歌必须要具备强大深邃的思想与大量的阅读经历,最终便是必须具备诗歌呈现的能力,这几个层面,缺一不可。所幸唐寅九先生用他的经验和阅历以及他的诗歌才能,完全撑起了这个四处出击的架构,完成了一首精彩的诗歌。


柏桦:每次读唐寅九的诗都让我很感动。我认识这位诗人已有三十多年了。在他的诗里,我既读到了他的个人际遇,也读到了他向往和抱负。用诗言志来说唐寅九的诗歌,可谓十分准确。这首《浮云之歌》也是这样,读完,依然让我掩卷深思……


楊小滨:与地点相关的四个经验片段连缀成一首长诗——唐寅九的《浮云之歌》展示出电影般急遽变幻的场景,对记忆的回溯以对敏锐感受的捕捉为基调,同时铺展出交响乐式的,以丰富和声形态为结构的叙事模式。也就是说,唐寅九的这首长诗一方面落实在舒缓、纯熟、平实的语调上,另一方面又描摹出梦境般的幻觉——诸如“乳房象一道强光”或“云在高处小便”,这一类意象集聚了对现实的超现实感知——这之间的张力构成了陈述与抒情的互相穿插与交错,引导出本诗的突出风格。由此,不仅各类文化符号构成了述说的框架,甚至多元的他者也汇聚成众声喧哗,在感叹、疑问、祈使……的异类言语中组合成精神史的异托邦。


少况:《浮云之歌》是一部私电影,有初夜,有卷心菜上白绿色的肉虫。从那些年代走过来的人,跟着诗人的镜头,不仅窥见他的生活与内心,也发现自己的影子,“大半夜读《卡拉玛佐夫兄弟》”。还有一些长镜头,一些特写。进进出出,因为物质与精神的相互羁绊。


廖伟棠:《浮雲之歌》讓讀者恍惚、懷疑漢語新詩的閱讀慣性都是浮雲,因為它依循不一樣的敘事和抒情方式,甚至它裡面出現的香港或者大陸往事都出現與現實的偏移,審視這種偏移,也是我們重新定義真實和真情的一個機會。


钟鸣:我读到过三种样式的飘流记,一是洛夫先生的《石室之死亡》,时间背景是1949年;然后,是香港叶辉先生的随笔集,时间背景是1997年。唐寅九先生这首诗,时间背景是2019年,却追溯到遙遠的年代甚至遠古的神話之中,光影交错,也属漂流记,读来,既生疏,也颓唐。


云垂天:《浮云之歌》浮云归来仍少年,豪气依存,胸中万千气象仍在,血性不灭,这便是为诗者之魂。当中情色奥妙,剧场之烈,不一说。每人心中都有一部浮土德,都有一部神曲,都有创世纪。长诗在当今大数据下才会得以真正解放。不是不可为,而是大有可为。我每读长诗,每每被文字后作者那副专注面孔所吸引。换做我,该怎样完成这不可能的任务。并且要让它精彩绝伦。


唐寅九:《浮云之歌》源自我的长篇小說巜一小片浮云》,这部小说同时也被改編成了電影剧本;正如《悬空的椅子》原本是我的裝置,因为需要的展览空間太大而难以实現,我干脆把它弄成了小說;而巜抖床单》原本只是巜悬空的椅子》中的一个情节,我却冋时把它做成了影像与裝置⋯⋯冋一个故事或主題,我会以不同的文本呈现,并使之既相互独立,又相互缠绕……这是我的工作方式,也是我的試验,一种文本会解构与重构另一种文本,从而产生更为丰富和重大的意义。



浮云之歌


一、铜锣湾的天台

有人要将你的小说拍成电影
有人停下来打听一位少年
在香港,阳光和煦
究竟是什么在催促?
一根针往心里钻。
你在攥着什么?
攥得那么紧
象一个瞎眼小孩攥着云的衣角。
飘浮不定的云,五十岁该坦然面对。
井枯了,针扎得很深
你想起那个老人,他在阁楼上死了。
一艘船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某个外太空
就象老人曾经说过的那样;
恐惧不是今天才来。
忧愁如此飘浮。
你想起那个荒坡
一次聚会,在铜锣湾的一个天台上
你认识了那位来自法国的年轻导演

你认出了湖南的阴雨天
认出了寒霜和古怪的激情
你们谈到冬天的田野
一群人在烛光中回忆尖叫声

这本来只是一次偶遇
一种心情遇上另一种心情
一个时代的的难题
让另一个时代的人产生了兴趣
你抽着烟斗,谈吐间偶有笑意。
他提出要将你的小说拍成电影
你看着维多利亚港的夜景
看着海边斜街上的路灯
它们如梦似幻,直至天明;
直至一个人登上半山
在太古城,房价开始微弱下调。

你怀疑他能否把握四十年前的愤怒与抗议
你怀疑一个年轻人。
他熟悉你小说的若干细节
瘦小的身形与万丈雄心
象你当年一样别扭、呆痴。
他似乎有四分之三的中国血统
能用粵語和香港人交流。

“这部电影的主题是什么?”他问
你笑了笑,隔了一会儿才说:
“我不懂白话。”
他又用法语问了一遍
你装不了了,坦白说:“我不懂法文。”
据说他熟悉你小说的若干细节
或者曾听某个远亲说过一些事情。
他关注一个男人的第一次
认为男人的初夜是一个長期被忽视的问题。

早晨在发霉
卷心菜上白绿色的肉虫闻到了雨水的气味
整个夏天你都在挖蚯蚓
十三岁的身影在云端和灌木丛中狂奔

他问到电影的主题,你干脆说:“没有!”
你一直反对思维定式(任何一种)
从小学起老师就在讲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
你的目光曾经越过她枯槁的表情
直接到了那块坟地

关于主题⋯⋯
一个导演不清楚他要拍的电影的主题
一个人在听他提各种疑问。
他说必须用一两句话把主题讲淸楚。
你回答,那是一个十三岁男孩
与二十四岁女孩的故事

有些古怪
有孤独欲死的梦遗
有闪电的初夜和爱情的雄心
但主要是美、神话、疏离与抗议
是一个病人对另一个病人的救赎

关于救赎
你所想到的便只是秀
她的头发長及脚踝
乳房象一道强光
当年在一间黑屋子里
雷鸣电闪
你梦见自己击中了她

导演说:“有些东西太哲学”
你笑而不答。

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
可以看见无数招牌和一条条匆匆离去的腿
融目所及是高耸入云的楼房
你不理解那种被称之为牙签楼的建筑
也不相信它会产生爱情、性
和任何一种有质地的幻想

梦被榨成了鱼干
在四十年前的唐家山
在一间即将倒塌的水砖房
一个男孩偷看过文表嫂圆圆的白屁股

一首诗在干涸的河流上痷痷一息
你曾经一出门就看见一群死老鼠
你读过加缪的《鼠疫》
几乎会背《艺术家的悔罪经》

你问那位年轻的导演
《肖申克的救赎》是什么主题?
他愣住了,皱着眉头
说这么一问还真讲不清楚。

导演说:“将灯光打在看守所的号房”
你在另一篇小说,用了这么一句开埸白
它制造了一种舞台效果
产生了一种悬念
你对导演说:“也许就该这样理解生活
它全是碎片⋯⋯”
云在高处小便,天气微凉
主题就是一道光从窗外照了进来

关于电影⋯⋯你当然熟悉秀的命运
人们在墙上画她的裸体
再在旁边画上男性生殖器

“这主题还不够吗?”
你盯着年轻导演的眼睛问。

从一幢牙签楼狭窄的窗户
可以看见灯火通明的交易大厅
欲望刚被马桶冲走
就在股票帐户上怒目圆睁

“你说的是⋯⋯意淫?”年轻导演问。
每个人都会意淫,这不能成为主题。
“好吧” 你说,“我们再找找。”


二、秀

今天收到秀的绝笔
字迹难辩,象极了她的辫子
她的腰、乳房、冬日阳光下的红晕
象极了被剪掉的一切

绝笔意味着一只青蛙被温水煮了
你体会不到悲愤之情。
一封信说:“死,是一件真事情”
张枣的诗——“我宁愿被舔,
而不愿生活。”

情色一直都在
他抛下湖南,去了德国。
随后德国也抛弃了他。
这面目模糊的一生。
在香港北角的一个展厅
总有惊叫声从墙上传来
快乐是麻木的另一副样子
惊叫声象鬼吹灯
你怀念你的诗人兄弟,你说:都鬼吹灯了
人呵,应该入睡。

長久以来,秀的绝望就象一幅画
今天它挂在天台外的夜空中
你再也没有见过谁有那么晶莹的泪水。
在铜锣湾,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你总是问——
她能否通过爱情或死亡抵达彼岸?
或者你梦游,扬起一把尘土。
在镜中
人们纵容诗人
对死者视而不见。

达明•赫斯特的作品——一条鲨鱼和一个标题
在愽物馆,月亮倒映在荷花池。
你听见阿炳的琴声,彻夜难眠
一个人仍在自言自语——
谁说“生者不关心死者?”

导演问:那长及脚踝的长发
是否意味着一种传统和追思?
你说:不,是凭吊! 
但秀死于某种炫耀。

一种美的炫耀,在另一个人的掌心中
一个恶梦可以抵达另一个恶梦
冬天向来残忍
美人无助
赫斯特的鲨鱼在拍卖
買者是对冲基金的牛人科恩。

你会再次想起秀的绝望。
它能否穿过三十年的记忆
在愽物馆,被另一个叫科恩的人卖走?
当然不能。
秀不是鲨鱼
你也不是赫斯特。
一种游戏进入不了另一种游戏
一些悲剧变成了钱
另一些变成了泡影。

“毛姆先生,生日快乐!”
一大早你就看见微信读书的推文
看见街道上残留的英伦风情。
有人在祝福,对一个死人。
街头人群鱼贯,帶伞
在奥尔巴赫的扶梯上
路灯潮湿,上去的人站在右边
成排,恭敬,雨伞挂在左臂
一条毒舌在酒中妙语连珠
战火连年,他的戏照常上演;
一幢古堡成为中心,之后失散
象炸裂的黑夜
幽默和雄心散落一地。
也许某天也会有人对你致意——
“九叔, 您好!”
山花烂漫,涌向街头
那一年柏桦躺在你的客厅
焦躁,疯癫,半夜里改了你一句诗——
“他在恋爱怎样一支焟烛
又在哭泣怎样一位歌手呢?”

“一天,我看见一个男人
在一处公共埸所的大厅
他走过来对我说
我觉得你现在比年轻时更美
与你那时的相貌相比
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杜拉斯的《情人》,钻心的疼痛
你曾幻想与她见面
炉火微明,你朗诵那首诗


三、九嶷山

那首诗如刺在喉,从未写完。
你用了它的韵脚
也用了九嶷山的白云和泪竹
在你熟悉的神话里
一个人因死而成为疑问。
悲欢离合,人们总是自作多情。
爱丽丝的老房子
奇怪的气味总是不期而遇
白色床单上,有一具干尸的印痕
那扇窗几年都未曾打开
人至垂死
才知道忠诚不过是一种自慰。
你站在细雨中,等一盏灯灭
这陈旧的表达能维持多久?

毛先生的诗:“九嶷山上白云飞
帝子乘风下翠微。”
灰尘扬起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悲剧。
你遗失了所有诗稿
在西行的火车上
一个忧伤的诗人被悍匪打劫

你遗失了有关爱的记忆
田野上的冰很薄
一个男孩提着一盏灯笼
梦在打滑
另一个在摔跤
她等着你长大
等着吸肺病人咳得眼冒金星
肺变成铅
结石变成秤砣
水银落地
垂死之人睁大眼睛

想一想艾略特
他在彷徨中写《荒原》
——“不真实的城”
普鲁斯特一生都害怕新鲜空气
“荒凉而空虚是那片大海”
你既然还活着
就试着去远地方,你外婆家
看看那无底的深渊能打捞些什么?
如果算术好
很容易知道死人一定多过活人
人呵,前仆后继
终会抵达终点
那时暮色四合
一片沉寂。
舜帝和他的两个妃子
成了你一生的榜样
一些石头上有马蹄印
另一些石头被劈开
英雄何以成为英雄?
爱情何以传颂?
九嶷山的嶷原本是疑问的疑
九疑即很多疑问

你感到自己被忽略了
初二去外婆家
皮肤被感染
表兄弟们在风中打野战
你蒙着被子
和屌死鬼躲在同一个梦中
老鼠踮着脚尖
你是因为害怕
什么时候再听一遍舜帝的神话
让一生变得明亮
杜鹃渧血  将成就你的诗意与想象


四、在香港

两年前你来到这座城市
在一䑾货轮的烟囱上
远处的海岬有一座灯塔
白天它是一个影子
晚上是光
高楼林立
沿海倾泄的是斑驳的人脸
在深处搅动的是人心
你想不到世界会如此闪烁
灯火变幻
象各种悬疑
尖叫声尾随而至
一幢楼里有数百个帐户
月有阴晴圆缺
任何好事都随时可能冻结

纸上财富一片欢腾
逃窜的人影连成一片
“激情是风景中的一点”
你无可奈何,开始迷恋谴词造句
这座城市以算命闻名
油麻地呈现出扑朔迷离的幻境

一个人将他的命放在字典中
街道冷僻,谁能将断句还原?
上午约客人喝茶
下午菲律宾人席地聚会
天黑了,有人在街边烧纸钱
伦敦金成为又一个骗局

那个要把你的小说拍成电影的年轻人
约你在炮台山的粗菜馆吃饭
他到晚了,你在等他
老板念念有词
许多镜子对着你
一个声音说:“快把它们砸了
再将碎裂的玻璃镶进画框。”
大半夜读《卡拉玛佐夫兄弟》
人性与罪行的辩护词
你何时才能适应黑白颠倒?
市民在桥下“打小人”
棺材当道
碎东西已经装好
你找到了一种形式
伟大的作品因此诞生
在巴塞尔艺慱会
三个叫科恩的基金经理与你讨论价钱
成交从来都是顺奸
你假装不情愿,却已俯身屈就
人呵,终究会向恶势力低头

毫无疑问,一部电影需要一个名字
它含义深远
在某种怪异中具有意义
(或许毫无意义)
拍卖会将以天价落槌
好人与坏人结成同盟
他们交杯换盏,成为彼此的影子
遇上好天气
一个影子便会牵出另一个影子

一个人梦见另一个人的后花园
审判宫在梦里审讯
珠宝整箱被挖出
博尔赫斯大获成功!

导演,再来说说那埸戏
你认为好演员难求
这部电影怪异而神秘
要不我们达成共识
将镜头交出去
你我同时出演。
音乐要传统
碎了的东西一定令人揪心
当你把一个女人压在身下
她说:“求求你,对我好一点”
你猜她还是第一次
“去你妈的第一次”——你愤然而起
随手就把一颗野兽的心挂在了墙上

年轻导演十分满意这个结局
2019年1月
在铜锣湾,在某个天台上
他拟好了编剧、演员和工作人员的名单
想象一部电影將如期上演
海啸到来之前
他做了该做的
海浪成排逃窜,惊惧的海鸟议论纷纷;
你患得患失
终得以在荧幕上看见三个字
——全剧终。
电影院十分周到
它的喇叭很客气,它恭敬地说——
“小心台阶,谢谢观影 !”

2019.1.28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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